沈曉軍在弄堂里抽煙,春雨綿密而細碎地輕落,他往後退幾步,貼牆根站著,躲過了屋檐嘀嗒掉下的雨水。
到處都濕漉漉的,滋生出一塊塊綠苔蘚,斑駁滑膩,粉灰的牆面有,公共自來水處的水門汀有,幽深的陰溝里有,種鳳仙花月季花寶石花的陶盆面有,抬起頭,對面發黑的瓦片碧瑩瑩的。
有人戴斗笠披蓑衣、邊騎自行車邊拉長了嗓音吆喝:「棕棚藤棚修哇!磨剪子磨菜刀噯!」轉圈的車輪鋼條壓過陰井蓋,噗通一聲,鈴鐺被震地吱唔響著,從他面前過去了,雨洗的地上映出一條細細含花紋的碾痕,像要一直延伸到天邊。
沈曉軍吐口煙圈,青煙如雨霧迷濛,不遠過來個人,打著一把淺紫色的油紙傘,把臉和胸前都遮擋,彷徨的弄堂凝了深深的寂寥,待走到他跟前,才把傘收了。
沈曉軍笑道:「我以為來的是一個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,原來是你!憑白無故撐一把紫油傘,膩心巴拉額很噁心!」
阿寶笑著把傘甩了甩:「一個外地客落在車上的。」又問:「這樣好天氣不回房困懶覺,倒站著在門口淋雨,為啥?」
沈曉軍默了默嘆口氣,阿寶難板見他這樣:「有煩惱?講把兄弟我聽聽!幫你出出主意。」
他道:「寶珍不是有個姓趙的男朋友么!」阿寶道:「我曉得,分手快大半年!哪能啦,寶珍又後悔了?」
「後悔?她是死鴨子嘴硬,就算後悔也不會讓人察覺。」沈曉軍抽口煙:「不是這樁事體,是小趙他又重新交了女朋友!」
「分手了嘛,男婚女嫁各管各,他愛交誰交誰去,誰也管不牢!」
「話是這樣講沒錯。」沈曉軍道:「但他以在現在的女朋友是誰、儂曉得吧?」
「我哪裡能曉得,快講,是誰?」
「是陳雪琴!」
「雪琴?」阿寶瞪圓眼烏子眼珠子:「那你們兩樓的陳家大小姐雪琴?陳宏森的阿姐?寶珍的小姊妹?」見沈曉軍點頭,他不敢置信:「消息來源可靠么?」
“阿鸝親眼所見,她不會亂說的。”
阿寶「冊那罵人的話」罵了一句:「分手前他倆人就勾搭上了?我要帶兄弟去打斷姓趙的狗腿,替寶珍出了這口惡氣!」
沈曉軍皺眉道:「儂勿要添亂,小趙我還算了解伊,雪琴更不是那樣的人。一定是分手後的事體。」
「那也不可以。」
沈曉軍看他一眼:「儂方才不是講分手了,男婚女嫁各管各,愛交誰交誰去,誰也管不牢。」
阿寶道:「不一樣!姓趙的尋啥人皆可以,就不能尋寶珍的小姊妹談戀愛,寶珍不要面子啊,從前的男朋友和好姊妹卿卿我我,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,太膩心人。」
沈曉軍聽得煩:「是寶珍昂經一定要和伊分手!再講戀愛自由,分手後橋歸橋、路歸路,小趙要和誰談戀愛,我們旁觀者管不牢!」
一個爺叔拎著只渾身濕透的黃貓經過,朝阿寶打招呼:「落雨天差頭生意最好,儂還有心在此地塊噶山湖聊天!年輕人想賺錢就要手腳勤快能吃苦頭!」
「馬上就去吃苦頭!」阿寶笑嘻嘻地應付,見他身影走遠了,低聲道:「要伊多管閑事!」
沈曉軍道:「看儂,也煩人家管頭管腳吧!」
阿寶驚奇道:「儂是收了姓趙啥好處還是哪能?一勁兒幫伊講話,寶珍可是儂親阿妹。我一直搞不懂,寶珍為啥要和姓趙的分手?小夥子人長得精神,高材生,又是瑞金醫院的外科醫生,講起來前途無量啊!」
沈曉軍嘆息一聲:「還不是為個『窮』字。」把前因後果長話短說了一遍,阿寶道:「我天天跑差頭,各種小道消息最靈通,浦東是有開發規劃一說,就是早晚辰光時間未定,可能一年半載就開始,也可能要等十年八年,那邊居民也亂糟糟心不定,有買進也有賣出,真不好講。爛泥渡路就在浦江邊上,地段不錯。不過兩萬塊也確實不是一筆小數目。」他說的自己也心浮氣躁起來:「就是博一記的事體!要麼家財萬貫,要麼傾家蕩產。」
沈曉軍道:「姆媽和我也勸寶珍,小趙人真不錯,勿要只顧眼面前,要放長遠,噯,她那個脾氣,跟茅廁里的石頭一樣,又臭又硬。吃不了苦,棚戶區和閣樓都不肯蹲,要趙家拿錢出來在浦西買房。伊拉他們又有自己的打算,也不肯讓步。兩家只有拗斷了事!」
阿寶想起什麼說:「這姓趙的尋雪琴談戀愛,不會是看中伊的身家背景吧!尋了伊這個富家女,房子那就是隨便買買!」
沈曉軍沉吟會兒:「知人知面不知心,倒也講不清爽!不過陳家媽和陳家爺叔表面看人畜無害,卻不是省油的燈,想打他們的主意也要掂掂斤兩。」
阿寶表示贊同:「就看陳宏森這個小鬼頭,精怪得要死。借我一百塊三十天,要討三個點,還要寫字據摁手印,比黃世仁還要心黑!」
「混到問個小鬼頭借鈔票的地步,讓我哪能講儂!」沈曉軍把煙頭丟地上用腳踩踩,朝他喝道:「還不快點跑差頭去。」轉身要走,阿寶連忙叫住他:「差點忘記脫,居委會的杜主任尋到我,講那位馮老太太的台灣親人從香港轉機,後天就要抵達上海,要當一樁大事體來辦,迎親牌子已經做好,讓我負責開車接送,我一個人太寒酸,儂去不去?」
沈曉軍道:「這是樁喜事體,老太太孤寡一人許多年,好容易親人來了,我們這些鄰居也要盡份力。我再把毛頭幾個人叫上一道去!」
兩人說定後告辭,沈曉軍上樓來,今是周末,沈家媽和張愛玉在看電視連續劇《庭院深深》,看到劉雪華飾演的含煙被惡婆婆虐待,皆用手帕揩眼淚,他走過去問:「阿鸝呢?」張愛玉帶著哭腔道:「寶珍帶伊去文化宮白相!」
沈曉軍把電視機一關,表情很嚴肅的,把趙慶文和雪琴談戀愛的事體講給她們聽,沈家媽立刻坐不住了:「我要去尋陳阿姨和雪琴,倒要問問伊拉哪能意思?要打我們沈家的臉是不是?和啥人談戀愛不好,非要和寶珍的男朋友搞到一塊去!」
張愛玉附和:「姆媽我陪儂去,欺負小姑子不可以,大不了以後大家鄰居沒得做!」
沈曉軍拉住她倆道:「曉得那這樣衝動,我就不講了。姆媽,小趙已經不是寶珍的男朋友,他們七個月前就分手了,分手的理由是寶珍嫌鄙他家窮,結婚買不起房。你們有什麼資格去阻止他和雪琴談戀愛呢?」
這下把沈家媽給問倒了!她愣了會兒才道:「道理是這樣講,我管不著!但從情面上講,這樣做太傷人。」站起來往門口走:「我不和陳阿姨吵相罵,我就問問伊哪能想這樁事體!」
忽然聽見門嘎吱響了一聲,梁鸝先跑進來,呶呶嘴巴使眼色,寶珍跟在後,面無表情,只看向沈曉軍:「這是真的么?」